[闪之轨迹][クロリン]普列西奥斯的灯火

* 库洛里恩 | 闪2结局后捏造 | 半架空银河铁道 paro
* 至闪2的剧透有 | 死捏他 | 与闪3无关
*致敬: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回转企鹅罐》/其他银铁相关衍生
* 本文中出现的部分对《银河铁道之夜》中意象的解读来源自后世其他衍生作品或书评

*因为写过这个文,所以闪3在海都看夜景的时候心里满满都是心里想看的风景被官方爸爸实现了……



普列西奥斯的灯火
-The Light of Plesios

目录:

□~《银河铁道之夜·绘本(节选)》~ 
□Prologue
□一章 峭壁上的灯塔 
□二章 南十字的乐声 
□三章 巴尔都拉原野的因果律 
□四章 解开普列西奥斯之锁 
□五章 跨越天蝎之火 
□Epilogue
□Free Talk



~《银河铁道之夜·绘本(节选)》~ 

-Night on the Galactic Railroad-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焦班尼的男孩。
在一个星空璀璨的夜晚,他搭上了一列神奇的火车。那趟火车翱翔于天际,飞驰于夜空,穿过无尽神奇的原野,沿着闪着星光的银河奔跑。
列车上,他遇见了他的好友康帕内拉,与他一起探寻这四次元幻想空间
的奥秘。
有亿万年前的古化石,有飞越天际的候鸟群,有在夜色下绽放的龙胆花。


当然,他们还遇见稀奇古怪的乘客。只要是手持车票的乘客,都可以上车。
大部分的人的车票都是红色的单程票。
可偶尔也会有人有幸获得绿色的贵宾票,就好像焦班尼一样。
焦班尼并不以为意,只是和康帕内拉一起,听乘客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那考古学教授,一心不乱地在河岸开凿古代的地层;
那捕鸟人,勤勤恳恳地捕捉着能变成糖果的白鹭;
还有那腰间悬着金色钥匙的灯塔看守,默默地为乘客献上红色的苹果。


红色的苹果飘着沁人的香气,闪着星星般的金光。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一颗怎样的苹果,只知道它味道香甜,且尤其珍贵。
吃下它,就是领得属于自己的那份奖励。
只有为了爱而献身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它。

收到苹果的乘客,将在灯塔看守的带领下,穿过巴尔都拉原野。
遥望那火红色的天蝎之星,最后通往南十字架终点站。
看啊,那天蝎之星燃着熊熊的火焰,将那蝎子的肉身燃烧殆尽。
被燃尽的血肉化作他人的养分,普济芸芸众生。

焦班尼与康帕内拉一块,看着那火红色的星星,
看着那闪耀着神圣光芒的南十字架,继续乘车往前前进。
终点站后,车厢内空无一人。焦班尼发誓:
“康帕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不管到哪儿,都让我们一起前去!
我也要像那只蝎子一样,只要是为了大家真正的幸福,
就是被那天火灼烧百遍,也要坚持到底。”
“嗯,我也是一样的。”
康帕内拉答道。
“然而,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终点站后,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
那是被称为煤炭袋的天空之孔。
那底下仿佛只有无尽的虚空,没有绝望,更没有喜悦。
只是像是把一切的一切都归为乌有。
焦班尼大喊:“康帕内拉,让我们一同前去!”
可他没有收到回复。
康帕内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座位上,只剩下黑色的天鹅绒座椅在闪闪发光。
焦班尼哭喊着,却无法收到任何回复。
他知道,他的好友已经消失在那天空中黑暗的洞穴之中。


——节选自《绘本·银河铁道之夜》


那位头戴大黑帽子、面颊苍白的老博士对焦班尼说道:
“你的朋友不见了,是不是?他已经去了那遥远的地方,你不要再找他了。”
“为什么?我已经发誓,不管到哪儿,都要一同前往。”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这是不可能的。
你遇见到的所有人都会乘上这趟列车,领到自己的苹果,
所以,就像你刚才所想的那样,
你应该去寻找所有人真正的幸福,尽快与所有人一起前往那幸福之地。
只有这样,你才能和康帕内拉永远在一起。”

(中略)

“看啊,那普列西奥斯的星辰在闪耀。你必须解开那普列西奥斯的锁链。”
老博士如此说道。


——节选自《银河铁道之夜·第三次草稿》




  普列西奥斯的灯火
  -The Light of Plesios-

  
  
  
  Prologue.

      -Milky Way Station-
  
  
  里恩·施瓦泽只身一人站在车站月台上。低矮的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数不尽的一簇簇星辰。环顾四周,也只有看不见尽头的旷野与夜色。站台尽头的路灯昏暗地闪烁着,隐约地照亮了地平线的那一头。
  里恩歪头。他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了。奇怪的是,无来由地,他对自己的所在并不感到意外。自己会站在这个月台上,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随后驶进站台的火车,似乎也是这道理中的一部分:既然是站台,那就该发挥它的作用。
  那火车和里恩所熟知的有些不同。它看上去不太像是导力制的,腾起滚滚蒸汽。若是亚莉莎,也许会对这一类的事物更加了解,不过她不在这儿,所以里恩也无从问起。
  待列车进站带起的风停息,那车门终于打开。从车站上下来一个站员。他站在门口,见只有里恩一个客人,和蔼地说道:
  “这位客人,您可以上车了。上车之前,请您出示您的车票。”
  里恩惊醒,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何站在这里,又怎么会记得自己的车票放哪儿了?他低头,却没有寻见自己的行李,只好翻翻自己的衣兜。最后,他从兜里找到了一张绿色的纸片,那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张车票:它的尺寸有些大,上面画着一些纹路,却没有任何时刻与车站的信息。
  但他身上也没有比这个更像是车票的东西了,他只好把它递给站员,询问道:
  “这个可以吗?”
  站员点头接过。当他看见那车票,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可真是失礼了,竟然是拿着绿色车票的贵客——实在有失远迎。这确实是您的车票吗?”
  里恩有些迟疑,他只好照实回答他唯一知道的事情:
  “我是在我的口袋里找到它的。”
  “那就没问题了。请您拿好您的车票,小心上车。由于旅途过半时车厢内还会有一次检票,请注意保管好您的车票。”
  “好的。”
  里恩点点头。站员朝他露出了微笑。
  “不管是手持哪一种车票的客人,车票都仅会发行一次。无论何种情况,都无法再次补票,请您牢记。那么,祝您旅途愉快。”
  明明只是公式化的说明,里恩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使命感。他咽了口唾沫,走上车厢。站员为他打开门,请他就座。与站台一样,车厢里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充满古朴气息的卡座,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车厢两端。椅垫上铺着整洁端庄的天鹅绒,木制的地板也一尘不染。不知道为什么,里恩觉得这样的风景很熟悉,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他突然又想起来,若现在就要踏上旅途,那他至少还应该问清一件事。于是,他回过头,问那位站员:
  “请问,我的车票是开往哪儿的?”
  站员愣了愣,依旧回以他亲切的微笑:
  “这位客人,就凭您的车票——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一章 峭壁上的灯塔
  -Varene Lighthouse-
  
  座落于海港的卢安市是利贝尔最大的海港城市。这里有喧闹的码头,有盛夏习习的海风,充满了海滨城市特有的生机与活力。清晨,码头便响起起重机突突的作业声;夜晚,小酒馆里的嬉笑怒骂也不曾让此处止于寂静。定点开闭的大桥总会迎来路过的船只,尽管数量已经少于从前,但依然在默默履行着它的职责。
  市内,总是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到这里游玩。有的人是为了享受大海的恩赐,有人则是被这座城市的风貌所吸引。出了市区往南走,便是奥尔·雷登关所著名的瀑布景色;往北走,还可以经过梅威海道,去欣赏靓丽的沙滩海景,再到达宁静平和的马诺利亚村,享受一顿具有乡土风味的美食。不少情侣都会喜欢这样的旅行路线,途中,他们还可以去参观一下大名远扬的杰尼斯王立学院,感受一下学术气氛。
  卢安就是这样一个喧闹与静谧并存的地方。或许只有飞翔于这片天空下的海鸥,才能知晓它的全部。对于来到这座城市仅仅几年的里恩来说,这里充满了惊奇。收容他的玛西亚孤儿院就位于梅威海道的岔道上。晚上睡觉时,他有时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海浪声,缓缓催他入眠。
  数年前,里恩被恰巧经过的游击士发现独自倒在沙滩上。记不起自己是哪里人、从哪里来的他最后被寄养到市郊的这所孤儿院。外表看上去大约十来岁的他成了孤儿院里最年长的孩子。起初也有过迷惘,但无论是院长还是孩子们都亲切和善,慢慢的,里恩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玛西亚孤儿院是卢安当地一所历史长久的孤儿院。初代院长的意志被很好的继承下来,就算已经经过了几代人,这里依然为那些失去家人的孩子们带来温暖。因为院内欠缺人手,里恩也总是要负起照顾一群小鬼头的责任。
  这不,今天的他也被孩子们拉着出去冒险。对于生活在这附近的孩子们来说,附近的魔兽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若是跑得太远还是令人担心。里恩陪着几个男孩子走过马诺利亚村,踏上继续往北的马诺利亚间道,朝巴伦诺灯塔的方向走去。
  “里恩哥哥,今天我们要去灯塔探险!”
  “听说看管灯塔的老爷爷是个很古怪的人,特别吓人!”
  “探险、探险!”
  “你们几个,可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这样的劝告对于兴奋的孩子们来说当然毫无作用,最后里恩只好陪着他们朝灯塔进发。自高耸的间道往外望去,是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另一端的大海。与海道、卢安码头所见的大海不同,间道外的海洋看上去激澜壮阔,粼粼水光下蕴藏着刚劲。
  而巴伦诺灯塔就这样孤独地伫立在悬崖上。里恩从未拜访过这里,只听说灯塔有灯塔看守负责看管。由于不能擅离职守,所以灯塔看守是一份相当孤独的工作,城里的年轻人都是不乐意去做的。或许就如孩子们所说的,这里的看守想必是个孤僻的老人,不乐意这些喳喳呼呼的孩子们打扰自己的生活。
  可惜,事与愿违,孩子们一哄而散,在灯塔附近的空地嬉闹起来,有几个顽皮的男孩子甚至钻进了灯塔内部,完全把这里当作了他们新的冒险之地。
  “喂,你们几个!等等!”
  没有办法,里恩只好追着跑进了灯塔内部。可孩子们却已经灵巧地爬上了楼。里恩只好祈望不会给年迈的看守带来太多的困扰,连忙登上了楼梯。追到顶楼时,他总算是抓住了其中一个小鬼头,剩下另外一人打开门顶楼的门,冲出了走廊。里恩无奈跟上,才算是拎住了那个孩子的领子。这时,他们都注意到了走廊尽头的人影。糟糕,或许那便是孩子们口中的灯塔看守。正准备赔礼道歉的里恩仔细多看了两眼,却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那哪里是什么老人——站在走廊尽头忙着手头工作的是一个年轻人。因为高处的风声与海浪声,他似乎还没察觉到身后的人。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很快他就发现了身后的动静,抬起头转过脸来。
  与那双红瞳对上时,里恩的胸口莫名地抽动了一下。他像是要被那双眼眸吸进去般似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他的银发、他的面容都给他带来不明所以的悸动。难道自己曾经在那里见过这个人?他在脑海里搜寻着,可记忆的海洋依然空空荡荡。
  除此之外,让他愣住的原因还另有所在。这位年轻的男子只是穿着随意的短裤和T恤,却与他身后的蓝天融为一体。就仿佛他是这片海景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散发着大海的气味。或许正是因为这名男子如此摄人心神,里恩才没发现对方其实也微微愣了好一会儿。只不过对方很快就回过神来,走到里恩和孩子们的跟前:
  “喂喂,你们怎么上来的?”
  “啊!对、对不起!”
  里恩惊慌失措地低头道歉。
  “我们住在附近玛西亚孤儿院,因为孩子们想到这里来玩所以就……打扰您真的是非常抱歉!”
  好一会儿,里恩都不敢抬起头。察觉到这般气氛的孩子们也像蔫了的小草似的,跟着低头道歉。这夸张的架势让空气凝固了一会儿,直到男子笑出声,才打破了这紧张的氛围。
  “哈哈哈!瞧把你们吓得,我又不会吃了你们。想过来玩说一声就好了。”
  “咦、咦……请问您就是这里的灯塔看守……?”
  那双红色眼瞳闪亮着。男子抱起双手,点点头:
  “是啊,我就是这里的看守。叫库洛。”
  “看守先生不是老爷爷吗!”
  没来得及阻止,其中一个孩子就高声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小鬼,看守老爷子腰板不好,从半年前开始就是我在这里啦。”
  说着,库洛扮了个鬼脸,吓得孩子缩回了里恩的身后。里恩只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连声道歉:
  “克、库洛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别那么拘谨嘛。‘先生’就免了,叫我名字就好,我也没大你几岁。原本你带的这群小鬼头,想过来玩就来玩好了,不过我不能随便离开这座灯塔,所以也送不了你们,安全你们自己要小心。”
  “真、真的可以吗……”
  还没反应过来的里恩傻傻地问了一句,库洛只是拍拍他松软的头发:
  “快带这群小鬼去玩吧。”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里恩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口闪过一丝刺痛。这样奇怪的心情,他还是第一次有。他觉得他无法将视线从这名叫库洛的男子身上移开,仿佛那会让他丢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道,自己真的曾经见过这个人?
  尽管不舍,可里恩还是领着孩子们下了灯塔,那天他与孩子们在灯塔下玩了一个下午,途中,完成手头工作的库洛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比起里恩,他显然更会逗孩子们开心,一点都不像一个会在这种地方从事这种孤零零的工作的人。
  对于里恩来说,自己不知所踪的记忆就像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既然记不起来,那也就无从确认是否真的存在过。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现在的自己。而他也提不起心思、更没有那个能力去拼命回忆他一无所知的那些事物。
  难不成,他真的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夕阳时分,他带着几个孩子与库洛告别。终于忍不住,他还是问道:
  “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这一回,里恩也见到库洛愣了愣。他苦笑着,重复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想来说一声就好。”
  
  
  
  那之后,里恩才知道库洛是卢安码头的名人。
  所谓灯塔看守,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有诸多不便。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灯塔看守的工作却伴随着夜幕来临。白天也不能闲着,尽管大部分时候十分清闲,可也需要定期清洁整备。有时候,也要负责保安工作,以防有魔兽侵扰。巴伦诺灯塔离卢安市区有一段相当的距离,于是库洛大部分时间也只是与灯塔为伴。
  当然,他时不时也会来镇上露脸。毕竟,生活必需品总是要准备的;水手中了解工作的,也很乐意偶尔帮库洛替个班。擅长与人打成一片的库洛也会去赌场和酒馆露脸,只可惜除了偶尔的休息日,最热闹的夜晚,他是只能回去工作了。
  里恩不禁感到好奇。像库洛这样爱玩的人,又是怎么会选择这样孤寂的工作?自那次相识后,他时不时会拜访那座灯塔。每次库洛都会拉着他用打牌消磨时光。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库洛,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会帮库洛买些生活用品和食物送去,而他知道,这也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他也不是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库洛,你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看守?”
  对方只是懒懒地噘了噘嘴:“我习惯了。”
  “习惯?你以前也在别的地方看守灯塔吗?”
  “算是吧。”
  暧昧的回答。不知道是否可以继续问下去,里恩只好默默地把疑问藏在心里。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一点关于库洛的事情,但日子却只是平淡地走过,就像卢安的海一样风平浪静。
  
  
  那也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正值盛夏,窗外凉风习习,却依然透着一丝热气。几个孩子吵嚷着不肯睡觉,闹着要院长和里恩给他们讲故事。
  “呐呐,里恩哥哥,我要听银河铁道的故事。”
  “那个不是听过了嘛!”
  “我也想听!”
  面对这样一群精力充沛的小不点,院长和里恩也只好投降。确实,这样星辰闪烁的夜晚,早早睡去的确有些可惜。无奈之下,院长和里恩只好让孩子们排排坐,开始说起绘本上那个讲过一次又一次的故事。
  通往天国的列车,男孩与好友的最后一程。有些神秘,有些可怕,又有些悲伤,却又十分美丽。每次讲到结局的地方,总有胆小的女孩子要缩起身子,眼里泛起晶晶的泪花。
  “焦班尼告诉康帕内拉,若是为了所有人真正的幸福,他像那赤红的天蝎一样,让火焰烧灼自己百遍亦再所不惜……”
  “‘可是,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焦班尼问道。康帕内拉只是茫然,‘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焦班尼发现康帕内拉的坐位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放声大哭……”
  “最后,回到现实世界的焦班尼得知,好友康帕内拉为了救落水的扎内利,再也没有从河里回来……故事到此为止。”
  不知道多少次复述这个故事,有些细节已经被里恩适当地简略,只留下孩子们好理解的部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心思细腻的女孩子抱着院长埋起脸。其中一个稚嫩的声音指着窗外的银河,不服气地问道:
  “康帕内拉一定是还在那上面,对吧!”
  里恩苦笑,他又怎么知道,最后孤身走进黑暗的康帕内拉身在何方?但他也只好安慰孩子:“也许是的吧。”
  “那,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嗯——”
  里恩朝院长投去了求救的目光。院长轻笑着,抱起孩子:
  “那就要等你们自己去找答案啦。不要让你们的里恩哥哥太为难哦。好了好了,你们快该去睡觉了。”
  尽管大家都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地被赶回了床上。夜色之下,里恩苦笑着朝院长点了点头:
  “院长,谢谢你帮我解围。”
  “你呀,就是爱为了这些小事一一道谢,客气什么呢。”院长调皮地眨了眨眼。她又打量了里恩几眼,笑着问道:
  “里恩,你也想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
  “咦?”
  “每次你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表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哦。”
  里恩有些吃惊。确实,他每次看这个故事,心里总会有几丝奇异的波澜;可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情有如此大的波动,甚至到让旁人看出来的地步。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鼻子。温柔的院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要着急,你总会找到你的答案的。你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是……”
  虽然有些纳闷,可里恩还是点了点头。没有过去记忆的他或许真的有些焦急,可他并未曾勉强自己,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觉得。院长也不回答,只是轻吻他的额头与他道晚安。里恩钻进被窝,思考陷入了茫然。窗外的星光落在他的被褥上,像水滴一般。
  那个充满了幻想的故事再次在他脑海中浮现,虔诚的祈祷、前进的火车、形形色色的乘客、燃烧的火焰、无底的黑暗……不知怎地,一股睡意便忽地涌了上来,将里恩的意识打入了混沌之中。
  真正的幸福,那到底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迷迷糊糊中,里恩这样想道。
  
  
  *
  
  
  夏天还在继续。那天傍晚,偶然在码头边垂钓的里恩听见了附近水手的对话。看来是库洛来了电话,拜托熟人稍点东西到灯塔。里恩自告奋勇,以自己也要回孤儿院,“有一半顺路”为由,说服了大人们。到底是什么在驱使自己,让他如此想要见到库洛,就连里恩自己也闹不明白。而当他把东西送到灯塔时,方才还很亮堂的天空已经夕阳斜照,转眼便黯淡了下来。
  库洛见是里恩给自己送的东西,也是一脸惊讶。但时间已晚,他自然也不好放里恩独自穿过野外街道,于是用灯塔里的通话器联系了孤儿院,留里恩住宿一晚。
  两人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晴朗的夜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星期,今夜也是星光普照。从灯塔塔顶的走廊往外望去,便可以看见壮丽的银河,一直延伸到海的另一头。夜晚的马诺利亚间道安静得可怕,有时还会听到魔兽的啼叫声。若是没有这闪耀的星光,恐怕一定是相当瘆人。可有了这星辰的陪伴,心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使人忘却那些恐惧与孤独。
  “怎么,那么喜欢星星?”
  不一会儿,收拾好最后的工作的库洛也来到了走廊。见里恩正入神地望着夜空,便随口问了一句。
  “不管看多少次,还是会觉得银河很漂亮啊。库洛不这么觉得吗?”
  “啊?我啊……看习惯了。”
  库洛看着天空,搔了搔后脑勺。这让里恩想起了上一次库洛也是用“习惯了”这三个字作为回答的。那时候的疑虑不禁又爬上了他的心头。
  “库洛以前也一直在做灯塔看守的工作吗?可是库洛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大岁数……”
  “哼哼,人不可貌相哦。”库洛摆了摆手指,顿了顿后,沉下声音道,“在我长大的城市里,也有一座很高的灯塔呢。”
  “……所以库洛是从小就?”
  库洛看了看里恩,只是笑笑。
  “嗯——那时候守灯塔的老爷子是个特别顽固的老头,所以我也特别爱过去恶作剧。”
  “什么啊……”
  闹不懂库洛的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里恩泄气地摇了摇头。
  “呼呼,别那么小气嘛。偶尔陪老人叙叙旧,也是年轻人的职责哦。”
  “所以说,库洛也没有多老啊……”里恩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半晌才又说,“因为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叙旧好呢。”
  听闻此言,库洛无言地回过头看着里恩,认真的眼神仿佛在等待他的下文。这反而让里恩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摆摆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三年前被人从海岸边救回来的。因为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我才会被寄养在孤儿院……”
  夜色下,库洛眨了眨眼。里恩还在担心对方会继续说些什么,可库洛却没有继续追问。就如同里恩轻描淡写地诉说了自己的过去一样,库洛也非常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这样啊。”
  生怕气氛会就此尴尬下去的里恩不安地瞄了库洛几眼。所幸的是,库洛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并没有让对话就此冷场:
  “大家都会自己的情况,你也别太在意了。反正,你对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满吧?”
  里恩点点头。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没错,这里有和蔼的院长,有可爱的孩子们,他们都对自己视如己出。镇上的人热情奔放,从没有人介意里恩的来历。
  见里恩认真的样子,库洛也笑了。
  “那就好,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
  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里恩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也看不透库洛的表情,总觉得这句话不仅有它听上去那么简单。怎样的生活是最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论。库洛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绘本上的那句话闪过他的心头。
  “库洛……那库洛你呢?库洛觉得现在的生活……幸福吗?”
  见库洛对自己眨了眨眼,里恩又窘迫地低下了头。是自己的问题太唐突了吗。他慌忙解释道:
  “呃,是因为我昨天给孩子们讲绘本里的故事,那里头也有类似的句子……”
  库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就是最近很流行的那本绘本……银河铁道?”
  “是的。对不起,突然问了你奇怪的问题……”
  话音落下后,他们之间又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库洛半晌没有出声,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仿佛在思考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让里恩觉得有些愧疚,可是就在他想说点别的引开这个话题时,库洛似乎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知道吗,那个故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库洛的口气不紧不慢,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里恩摇了摇头,对于没有记忆的他来说,孤儿院里看过的绘本就是他所知的全部。
  那一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异常缓慢。那个陌生的词汇就像是掉落在地上的珠子,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落了下来。
  “‘你必须去解开普列西奥斯之锁。’”
  库洛的语气是冰冷的,就好像是在毫无起伏的复述一个事实。不给里恩提问的时间,他又继续解释了下去。这时候,他的口气已经没有了方才冷冰冰的感觉。
  “康帕内拉消失在黑暗的石炭袋里,焦班尼伤心欲绝。这时候,乘坐在车上的一位老博士,对焦班尼说:‘你必须解开那普列西奥斯的锁链。’”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库洛为什么会提及此的里恩只能呆呆地发问。而库洛也只是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有人说,那是博士在告诫焦班尼,为了大家的幸福,他必须舍弃自己对康帕内拉的思念。所以说,幸福这东西,真的是很难解的东西呢。”
  “……”
  里恩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却又说不个所以然,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洛。星空仿佛在库洛面上落下了一层暗纱,恍恍惚惚地看不清楚。回过神来时,里恩已经走到了库洛的跟前。
  “……我只要知道,现在的生活对于库洛来说幸福不幸福就够了。”
  太复杂的东西他也不懂。或许他无心的发言刺痛了库洛心底的某些东西。如果是这样,他当然会道歉——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特别顺畅地脱口而出,顺畅地仿佛不是由他自己说出来的。
  库洛抓着栏杆的手似乎颤了颤。但等他回过头来时,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严肃,只有平日开朗的笑容。
  “有吃有玩,可以睡觉可以打牌,除了这地方实在太无聊了点,我还有什么可不幸福的?”
  说着,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里恩的脑袋。没等里恩反问,库洛便自顾自地把话题拉往了另外一个方向,仿佛从未有过刚才的一番谈话。虽然有些介意,可是很快里恩也被库洛的话题带走。库洛抬手指着那银河,带着里恩辨认着一个个的星座。虽然里恩对此一窍不通,好久都没有记下来几个,可是库洛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里恩讲着那些星星的故事。见库洛说得那么起劲,里恩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里恩听见库洛小声的哼起了小曲。那歌谣的旋律相当简单,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同时还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里恩舍不得打断库洛,只是趴在栏杆上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他的眼皮子也打起架来。清爽的星夜之下,时间转瞬即逝,一直到里恩在库洛为他铺好的床褥中睡下,他也再没有机会提起刚才的那个话题。
  闭上眼睛前,他最后打起精神,问了一句:
  “库洛,那是什么歌?”
  “……巡星之歌。快睡吧。”
  
  
  二章 南十字的乐声

      -Southern Cross-

  
  
  真是一趟奇妙的列车。
  里恩坐在车厢里,倚靠着车窗窗台往外看去。从他上车到现在,这辆火车已经开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窗外有过成片的龙胆花,有从不间断的小河,有飞舞着候鸟的沙滩,就在刚才他还见到了茂盛的苹果树林。不管去到哪里,四处总有一些奇妙的、三角锥形状晶亮的星辰舞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这里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
  自己到底会去往哪里?又是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乘上这趟列车?他努力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有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记不记起来都无所谓了,可很快又有一种恐惧揪住了他的心房,仿佛他即将在遗忘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咣当、咣当。咔嗒、咔嗒。在规律的车轨声中,传来了几声不规律的脚步声。那声音从车的后方来,最后拉开了车厢门,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就好像原本并不存在,只是突然地从阴影中被分离了出来。只见他穿着高筒马靴,腰间挂着几把又大又长的钥匙;披风看上去有些陈旧,却结实耐用;帽子似乎只是被胡乱地扣在脑袋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下来。
  比起刚上车时,车厢内多了几个乘客。可就算是如此,宽敞的车厢里还是空荡荡的,里恩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也就落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只见那个人朝附近的乘客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说:
  “你们好。我是这附近的灯塔看守。不介意的话,就收下这些苹果吧。”
  自称灯塔看守的男人没有多言,俯下身,递给了身旁一位老奶奶一颗滚圆的大苹果。那苹果深红亮泽,闪着星屑一般的金光。几位乘客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都颤抖地接过了那苹果。很快,灯塔看守便把手里的几个大苹果都分完了。他朝里恩慢步走来,里恩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不好意思,没有你的苹果了。”
  说着,灯塔看守摘下了帽子。他模糊不清的面庞也在月色下清晰起来,勾勒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又见面了呢。”
  里恩睁大了眼睛。
  “叫你不要再追上来了……算了,你也不是会听我说话的家伙。”
  “克……”
  “你跟那些乘客不一样,所以还没有你的苹果。不用我再解释了吧?”
  “——库洛!!”
  话音未落,里恩已经揪住了面前的人的衣襟。月光之下,他的发丝闪着银光,红色的眼瞳也变成了深紫色。尽管被粗暴地抓住,他也不为所动。只是俯视着比他矮上一头的里恩,缄默不语。
  但是,只是一眼,仅仅只是看见他面庞的第一眼,里恩便记起了所有。记起了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即将会往哪里去。最重要的是,他记起了他必须做的事情。自己之所以会理所当然地踏上这趟列车,不为别的,正是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为此,他已经花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费了太大太大的工夫。那是足以让人心灰意冷、筋疲力尽的反复尝试,但哪怕是这炙烤一般的漫长旅途,他依旧没有放弃。
  只是,他也依旧没有成功。不管他怎样挣扎,库洛·安布斯特依然只能以这样的装束、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在所有人都只有唯一终点的这趟列车上,库洛就像是行走在莫比乌斯圆环上的蚂蚁,永远没有尽头。
  “……这次,我一定会把你带下车的。”
  里恩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还真是不知道‘放弃’两个字怎么写啊。”
  库洛抓住里恩的手,让他放开了自己的领子。那双手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跟着传进耳际:
  “我怎么会放弃……我怎么可能放弃!”
  一声大吼。迎上来的,是泛着泪花的紫瞳。竭尽全力的反驳里,却透着一丝心虚。库洛只是眯了眯眼,淡然地说道: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里恩发出了一声哽咽。是的,他早就知道了。在不知道第几次的循环中,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这个男人,被不知名的锁链禁锢着,不管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砍断那来自因果律的绝对枷锁。
  他几乎把能做的都做过了。他去过不知名的世界,亦顺着时间洪流奔跑。他试过为此奋斗生涯,也试过什么都没记起来就结束了一次旅途。他甚至曾经有好几次逆流而上,可它们比任何尝试都要徒劳无功。不管哪一次,里恩都没有放弃将库洛带回来,可是这似乎正是问题所在。
  不管在哪个次元的空间,库洛都被他们所深爱着。不管是托瓦会长、安洁丽卡学姐、乔治学长,还是七组的大家和解放战线的战友,当然也包括里恩,他们都深爱着这个罪孽深重的人。
  正是他们的爱,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锁链。
  “这里是四次元幻想空间——是外理的世界。所以思念也会成为最强大的力量。你们,或者说你,一天不放弃,我就永远只可能留在这车上。”
  这就是名为普列西奥斯的锁链。库洛一边苦笑着,一边对里恩做出了这个残酷的判决。
  “快点把我忘了,去女神的身边吧……看来她老人家还真的存在于这世界上呢。”
  只要被彻底忘却,那锁链也总有一天会消失吧。没错,这才是能让库洛下车的最好办法。可是里恩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这么做。
  “要是大家都把你忘了,你就——”
  可没等里恩把这句话说完,库洛就强硬地打断了他。
  “我可不想让你也一块被这枷锁套住。”
  成为禁锢他人的枷锁,就意味着自己也成为被枷锁禁锢的一方。若里恩再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无法下车的存在。不如说,尝试了这么多次还不肯放弃的他,早就已经成为了这辆车上最大的常客。
  “就算你拿着绿色的车票,可以来往于三、四次元空间的任何地方,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我的话,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有出口。”
  里恩没有回话。良久,他都没有吭声。他低着脸,库洛看不清他的表情。最后,他发出了一声孩子般的抗议:
  “我不要。”
  “喂……”
  “我不要。要是我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你,要是我们都离开了你——那库洛你,就真的只能在这无休止的旅途里独自一人了。”
  库洛微微吃了一惊。可是,很快地,他的眉头就紧蹙起来,声音中也多了几丝愠气,哼笑一声。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就算你们都踏上了新的旅途,我也依然会记得你们这群缠人的家伙。对于这一点,库洛有不容任何人否定的自信。气场突然变得险恶的库洛让里恩心里一沉,可他依旧不肯让步:
  “我知道这是我任性。我早就知道这是我的任性了。可是……我依然不能承认那对于库洛来说是真正的幸福。”
  库洛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刚才他走过的通道,乘客们正专心致志地享用着自己的苹果,没有任何人对他与里恩的争执表示关心。剥落的苹果皮就像烟一样,亮晶晶地消失在半空中。
  “我倒是觉得,不论怎样,只要是向前走了,总是能够有所结果的。”
  库洛低语道。
  他希望面前的这名青年不断向前,而不是被自己这种家伙所牵绊。这个想法他到现在也没有变,同时,他也是在告诫自己。尽管他只是自己嘀咕给自己听,可眼尖的里恩却理所当然地没有错过。里恩的表情就好像是突然因苦楚而扭曲了一般,他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车窗外,一片宛如烈焰的红光照亮了他们两人。那是天蝎座的火焰。那烈焰映照在里恩眼里,似乎也在他的眼瞳里燃烧着。
  “我……”
  里恩半张开口,又闭上了。眼神炯然。
  库洛没有理会,轻声道:
  “……快要到南十字站了。”
  “呜——”
  汽笛声突兀地响起。远处,一座小小的车站变得越来越近,方才还是漫漫黑夜的车厢也突然被刺眼的白光照亮。那是足以让整个车厢、不、整个世界晃如白昼的光芒。车厢里的乘客骚动起来,他们有的人开始收拾行李,有的人开始双手合十地唱起神圣的歌谣。很快,那歌谣声不再是一个人的歌声,而是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回响。这时候,白光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刺眼。车站尽在咫尺,车站后的原野上矗立着直抵云霄的十字架。
  回响在原野的乐声也从教堂的歌谣变成了另一首熟悉的交响乐,仿佛在催人归家。只有里恩和库洛像被定在了原地,谁也没有动弹一步,直到里恩身后的车门被啪地一声打开。
  “快下车吧。”
  简单的几个音节,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力。库洛是认真的。
  “不。”
  里恩的认真也毫不比库洛的逊色。外面的风从里恩的背后灌进车厢里,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有些沙哑。
  “我已经按你说的,向前到底了。”
  里恩问心无愧地昂起胸。没错,他已经用尽他所有的气力,在他最开始的人生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最后一步。这期间他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获得了许多东西。最后,他是否幸福,他也说不清楚。但是对于他来说,那一次看着眼前的人在自己怀里逝去,绝对是他最大的悔恨。
  “所以,这次我再也不要后悔了。就算是库洛拜托我也不行。就算是我会被焚烧百遍,我也决不答应……决不会放弃。”
  “……是吗。”
  库洛的语气里毫无起伏。他往前跨了一步,逼得里恩只能也跟着后退一步。
  “既然如此,我也有我的想法。”
  库洛伸出手。在旁人看上去,他似乎只是轻轻一推——但实际上,作为已经化作列车内的住人、脱离理的存在的他,使出的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绝对的“力量”。
  “——我只能强迫你下车了。”
  一瞬间,还离车门有些距离的里恩就被推到了车外。里恩瞪大了眼睛,但就在那一瞬间,里恩就已爆炸般的反应能力抓住了库洛的手。在那样的自白之后,他不可能毫无准备。他再也不会像那一天那样无力,他不允许自己那样无力。
  “那就一起吧!!”
  他大喊道。靠意念强硬突破了规律限制的行动让库洛着实吃了一惊。这小子,怎么可能——说时迟那时快,库洛也被强行拉出了车厢。砰的一声,车门无情地关闭了。
  “你、笨蛋,把我这样的存在一起拉出来,你也会一起掉出去——”
  若只有里恩一人,他便能踏上那神圣的原野,往那白茫茫的十字架前行吧。可是库洛不行,他是有罪之人,只能以在这个空间内履行职责作为赎罪,更何况他是被普列西奥斯的锁链禁锢的存在,不放开他的手,里恩便不可能到达身后的通道。他们只会一直往下掉——下坠到那三次元的现实空间内。
  “快放开我!!”
  库洛大喝。可意料之内的,白光之中,他看见里恩露出了胜利般的笑容,直至他什么也看不见。
  到最后,那只手也没有放开他。
  
  
  
  三章 巴尔都拉原野的因果律

      -Valdola Vale-  


  
  坠落的终点是蔚蓝的海。
  那透彻似蓝宝石的海水,此时变得如此凶猛可怕,将库洛他们推入水底。尽管在巨大的冲击中昏厥了过去,可里恩依然死死地拽住了库洛的手。亏得如此,库洛才能在入水时紧紧地将他拥住,不至于让他沉到无底深渊里去。
  获得躯体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竟然是拼命回忆游泳的方法,简直是见鬼了。那时库洛一心只有把这个蠢蛋带上岸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把里恩拖到岸边的。所幸,他们离海岸其实并没有很远,虽然浑身湿透筋疲力尽,但好歹算是脱离了危险。
  库洛惊恐地确认起里恩的呼吸。虽然至方才为止,他们都还处在一趟脱离生死循环之外的银河列车上,可拥有绿色车票的里恩,在掉出外理空间后毫无疑问会被弹回现世。至今为止,这个家伙也是用这种方法一次又一次地往回于各种世界与空间之间,企图找到能让库洛下车的方法的。库洛已经数不清自己已经在车上和他“重逢”了多少次了。
  被弹回三次元空间的里恩是个名副其实的“活人”。虽然担心一个死过的人的生死似乎有些奇怪,可库洛还是本能地用尽一切方法去救他了。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起自己活着的时候学过的那些急救知识,最后里恩狠劲地咳出了几大口水,呼吸逐渐恢复了平稳。
  库洛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他开始观察四周,但一切都十分陌生。世界如此广大,而身边也只有一望无尽的沙滩,还依稀可见魔兽的身影。就在库洛想要站起身再确认一番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有谁在那儿吗!”
  糟糕。一件接着一件的状况让库洛有些措手不及,可在那一刻,他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存在于这个空间的状况代表了什么:他本不该是个活人。尽管他来不及整理所有的状况,但那一瞬间,他觉得恐怕自己不该在人前现身。不管是为了接下来可能要在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的里恩也好,还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也好。
  库洛几乎是在一瞬间下的决定。他大喊一声“救命!”,让远方那个看上去像是游击士的身影真正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然后快速离开了现场。最后,如库洛所愿的,来人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却救走了躺在沙滩上的里恩。
  待海岸边回归寂静,只剩下海浪的声音时,库洛才倚着石壁坐下,抬头看着天空愣了好一阵子。
  白昼下的蓝天白云。海风吹得他湿透的身子簌簌发抖。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感紧接着袭来,他的肚子发出了叽咕一声怪叫。
  ……天啊,他竟然“活着”。
  
  
  那之后,库洛确认里恩被附近的孤儿院收养,才算是彻底地放下了心头大石。同时他也发现,在这个世界里,他竟然真的是一个有肉身的活人。原本应该被禁锢在那趟列车内的亡魂,竟然因为这次意外的坠落而获得了真实的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似乎被悄无声息地“改写”进了这个世界的逻辑里,成为了卢安人眼里的“从外地来这里定居的小伙子”。
  但是库洛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活着”。证据就在于,他似乎无法离开卢安地区。往北,他无法跨越马诺利亚间道,往南,他也无法越过阿伊纳街道的终点。这让库洛确信,他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只是个“意外”, 他只是被短暂地隔离在这里,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把他这个异类丢回他应该在的地方。
  明白了这一点,库洛更加打定了主意不在里恩的面前出现。现在的里恩似乎丧失了在车上的记忆——这不奇怪,乘客在上下车时,总是会出现记忆上的空白。这样的空白有长有短。在此之前,列车上的里恩也总会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取回自己的记忆。更何况,现在的里恩是凭借他那张车票跳跃到这儿的。与库洛不同,他是一个有“通行证”的真正的活人,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在这儿终老一生。
  若他能一辈子不记起来,乖乖生老病死,那对谁来说都是件好事。
  怀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库洛在卢安过起了与里恩完全没有交集的生活。偶尔,他会在码头边看见垂钓的里恩,但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罢了。他知道,侥幸终归是侥幸,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走到尽头,不过没关系,因为他总是要回到那辆火车上的。
  最后,他在巴伦诺灯塔安定了下来——做回了他在那个充满了星辰的空间里老本行,等待那个该来的日子的来临。
  或许,那座灯塔就是把他禁锢在卢安的标志物。
  
  
  所谓灯塔看守的工作,一开始确实是枯燥无味的。
  为列车指路,为乘客分发他们应得的奖励,同时教训那些永远搭不上列车、却总企图往车上爬的亡灵。自他被无形的锁链囚禁在那辆火车上时起,他就被赋予了这样的一个职责。他生前做过的事情显然不能让他上天堂,但似乎也不能痛快地把他踢下地狱,只能在这以工作的形式赎罪,直到他做够能换取他的车票的份。
  再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里,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漫长得足以让他麻木。起初,他还会觉得那些苹果漂亮,但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再也没有了感想。
  机械般重复的工作。即便面对的是人的生死,也在无尽的反复中变得模糊又朦胧。在中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都如一滩死水。长久的旅途中,他记住了星图,甚至记住了那些属于银河的歌谣。他开始记不清活着的时候的感觉,一切都像是在静止中腐朽。
  直到有一天,列车上开始出现他认识的面孔。
  那个时刻的到来实在太突然,以至于他没能有任何的准备,让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斯卡蕾特的头发已不像以前那样艳丽,眼神也变得温和不少,但依然是以前的那个她。意想之外的重逢,他们自然都是很惊讶的。可在送走斯卡蕾特后,最让库洛感慨的是他竟然已经在这里停滞了如此之久,最讽刺的是,这回他却成了送行之人。
  接下来,熟悉的面孔也变得越来越多起来。库洛找了顶帽子,每回见到熟人,便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个方法的确奏效,有好些人也真的没注意到他便走了。那些人的年纪与自己愈来愈接近,最后,终于出现了托尔兹士官学院同学的身影。
  并非所有人都会以去世时同样的年龄相貌上车。库洛猜,或许每个人走时,都会以自己最期望的、最热爱的身姿离去。看见安洁丽卡的时候,他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她看上去比她在学校里的时候更加凛然、更加成熟、却也更加具有女人味起来。只是,当那双眼睛紧紧地噙住自己时,依旧闪烁着不羁的光芒。
  她上来就给了自己一拳,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仅仅撂下一句“好好还你的人情债吧”便转身离去,也非常有她的风格。
  可当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上车时,情况又大不一样了。
  托瓦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戴着旅行时的宽檐草帽。尽管外表依旧玲珑,可她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位温婉的成熟女性。库洛心想,能娶到她的男人肯定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家伙,要是自己还活着,肯定忍不住会想揍他几拳解气。他努力地换了一顶能藏住自己的脸的宽帽子,可是在递出苹果时,托瓦还是霎时愣在了那里。
  “库洛君、是库洛君对吧……!”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她握住库洛的手,握住那颗金光闪闪的苹果,泣不成声。库洛很是为难,他是看不得托瓦哭的,因为他知道这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的错。他想拍拍托瓦的脑袋,却又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托瓦哭着,为库洛递给他的苹果道谢。意想之外的再会里,虽有短暂重逢的喜悦,可更多的却是伤痛。
  “你就一直在这种地方……孤单一人吗……呜……”
  托瓦断断续续地呜咽道。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哭声。孤单一人。库洛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单词,发现他自己竟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
  
  平民班级的学生。贵族班级的学生。在零星二年级学生走过后,库洛最终还是等来了七班成员的身影。中途便察觉到帽子对这群人来说根本没用的库洛,干脆地在他们面前摘下了帽子。他们中有的人已经不是库洛一眼能认出的模样,可所有人都会认得仍然与19岁时无异的库洛。我到底欠了你们多少人情债啊!库洛在内心感慨。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群人,他才会还被留在这个地方,而非落入虚无。在一次次地送别之后,他也开始可以清楚地察觉到,随着那些思念的离去,禁锢着他的锁链的力量也愈来愈弱,恐怕只差那一步,他也该好上路了。
  那个家伙还没来。库洛在心中嘀咕。在所有人都走了后,大约还要了有一段日子。那时的心境是奇妙的。他或许并不太想见到那位后辈,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即将走上下一段旅途。可他却又忍不住会去回忆他的面容,记起那几乎要褐色的回忆。
  最终,里恩·施瓦泽以与当时无异的身姿走上了列车。而事情也从他掏出那张绿色的车票时开始。
  
  
  库洛早该知道他的学弟总会找上自己。既然他有跳跃多个时空也不放弃的毅力,那么或许冥冥之中,也会有那样一股力量把他带到自己跟前。巴伦诺灯塔上的重逢在他看来,即充满了意外,又没有任何惊喜。
  而意料之内的,里恩也努力地想要接近他。库洛没有刻意去抗拒。里恩似乎丝毫没有要恢复记忆的迹象,他也就姑且随波逐流着。里恩时不时就带小孩子过来玩,给他送本不该由他来送的东西,他看得出里恩对他的好意。虽然有些羞于启齿,但这确确实实给他带来了“活着”的实感。“活着”确实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就算是多呼吸一秒的空气,多睡一次觉,多吃一次饭,都是那么的有意义。
  或许,人的幸福也仅仅如此。尽管它们终将会有尽头。
  
  
  夏末,持续的晴天终于画上了休止符,卢安进入了夏天最大的雨季。连续数日都下起大雨,并且雨势有增无减。为此,灯塔的工作也进入了特殊时期;虽然海岸已停航,可昏暗的天色下,照明灯在白天也需要持续运转,轮守的时间也变得更长起来。与往昔的老旧设备不同,在蔡斯中央工房的协助下,灯塔上的导力灯在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实现自动运行,但为了防止大雨及风浪带来的突发情况,还是需要有人在塔内轮值。
  为此,市政府也向游击士协会发出了委托,安排人手过去与库洛全天候轮值。大雨下到第四天时,灯塔里的食物储备也快掏空了,于是库洛将工作交给协力的游击士,前往附近的马诺利亚村补充必需品。
  出门时,雨势还稍微减弱了一些,可走出去没多远,又渐渐变大了起来。一路上泥泞不堪,还要应付几只饥饿扑食的魔兽。虽然对于库洛来说也仅仅是掏出腰间的双枪对付一下的功夫,可这的确让人心生厌倦。几年来似乎从未见雨势如此滂沱,这让库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到达马诺利亚村时,库洛身上已经湿透。夹杂着雨水的寒风吹得他浑身一哆嗦,心想还是先去旅店借条毛巾、喝杯热茶,便直奔村里的旅店木莲亭而去。一推开门,他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里恩?你怎么在这儿?”
  他有些惊讶。天气这么差,这家伙怎么没好好待在孤儿院?而里恩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时候见到库洛,十分纳闷:
  “库洛,你不是在灯塔……?孤儿院那边存粮不够了,院长要照顾小不点们抽不开手,我就自己过来了。”
  “什么嘛,那我们两个差不多啊。”
  库洛要了一杯热饮,一边用借来的毛巾擦头发,一边与里恩闲聊了几句,可还没休息一会儿,外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吓得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大伙冲出门外,很快找到了巨响的来源。而外头也有人跑过来通知:
  “不好了!仓库的房顶塌了!”
  那是崖边风车小屋的仓库。朝那儿一看,果不其然,屋顶塌了一个大洞。连日的大雨,让这使用多年的小屋也失去了招架之力。对于马诺利亚村的人来说,那里头存放着村里过半的口粮,若这些口粮全部作废,对村里人来说可以说是关系到生计的大灾难。村长立刻召集起在场的男丁,去将仓库里的粮食搬出来避难。
  既然已经看见了,那也不能放着不管。库洛捏了捏拳头,正打算上去帮忙,身边的小身影却抢先一步冲上前去。
  “我也可以帮忙!”
  里恩眼神坚定地加入到了抢险队伍里。库洛啧了一声舌,这家伙,怎么不管来几辈子都这么老好人。他追上前去,拦住里恩:
  “小孩子就好好在屋子里待着!”
  “拜托了,库洛!大家平日那么照顾我,我也想好好报答大家。”
  里恩的认真让库洛有些不忍心阻止他,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叮嘱道:
  “一定要注意安全,跟在我身后。”
  
  天不作美,在这样的情况下,雨还是越下越大。由于人手不足,道路湿滑,所以搬运工作的速度也快不起来。库洛一边提着箱子麻袋,一边用余光紧紧追赶着里恩的身影。自刚才起,他的心底就总在嗡嗡作响。或许,那个他一直在等候的时刻就要来了。若事情只是针对他,那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可要是伤及他人,可就不太好玩了。里恩一直忙碌着,泼得满身都是泥巴和雨水。在雨水变得更大之前,他们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在飘泊着雨的仓库里搬了好一会儿的沉重木箱后,库洛直起身来喘了口气。虽然四周人声雨声嘈杂,但在这空档里,库洛似乎听见了几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细碎,若不是凝神探寻,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嘶——滋——”
  有点像漏气的声音,又有点像砂石滚落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声音开始增加了硬度——不好!库洛大吃一惊,这莫非是山体崩裂的前兆。连日的大雨让地面吸收了太多的水分,正好这风车就处在村落的崖边上,山体坡度相当大。万一地面崩裂,后果不堪设想。库洛大喊一声:“快离开这里!”一边搜寻着里恩的身影。只见他正搬着一袋东西要往外走,疑惑地回过头来:
  “咦?”
  里恩半只脚已经踩出门外,就在这时候,事情发生了。仓库门外的一大片泥地在转眼间裂开一条大缝,失去支撑的泥土哗哗地泄了下去。没有站稳的里恩一脚滑了下去,几乎是在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混帐!!
  说时迟那时快,来不及等到思考跟上,库洛的身体就已经先冲了出去。崩裂似乎暂时停了下来,但库洛往下一望,看见里恩已经落入了海中。想都没想他便跟着跳了下去。所幸他很快便找到了里恩,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此时,雨势依然,丝毫没有减弱的态势。水涨浪高,一个浪头便把两人拍进了水里,让库洛狠狠地呛了一口水。由于落水的冲击,里恩似乎失去了意识。内心诅咒着这似曾相识的情况,库洛努力不让自己被海浪推向外海,狠劲抹一把脸上的水,寻找附近最近的海岸。可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已经与岸边拉开了好远。
  那简直像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风浪中巨大的阻力之下,库洛用力地往前游着,却总也没有前进多少。怀里抱着一个人,更是让他举步维艰。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对于拥有那张绿色车票的里恩来说,或许这根本并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充其量只是结束一次意外的旅途,可是库洛依然希望他能好好地把握生的每一刻。他狠命地游着,觉得海水刺骨的冷,腿脚也逐渐不听使唤;若是从前,他总能熬过各种难关,可是现在的他甚至连个活人都算不上。好在,那海岸总归是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最后,目标终于近在眼前,他咬紧牙关,把里恩托上了岸。连忙赶过来的马诺利亚的村民拉住里恩的手,将全身湿透的大男孩扯了上去。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全身乏力,但只要爬上岸,一切便将结束。可就在此时,突如其来地,他觉得他四肢僵硬,怎么都动不了了。那海底,就像有不可抗拒的巨大吸力,狠命地把他往下拖。他试图伸出手,却还没来得及动弹就已经整个人沉进了水里。视野瞬间变得一片漆黑,耳朵嗡嗡地听不见任何声音。
  此时此刻,库洛终于明白过来,这连日的大雨并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而是来自世界深处的召唤。身为“异物”的他,总算要被世界以“溺死”的缘由排除。没有缠住腿脚的海藻,没有绝对致命的风浪,却像是被沉重的锁链紧紧捆住,强制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感到自己的手脚在消失。或许,正因为那海底的深处与那夜空紧紧相连,才会呈现同样深邃的蓝色。无底深渊与蔚蓝天空,也许只有一线之隔。这短暂的旅途,从落水开始,又在水中结束。似曾相识的情况,或许正是遵循了因果律的结果。
  时间到了。
  他默默地想。发不出声音的他听到了自己心底毫无虚假的话语:
  “别再来找我了。”
  最后,闪烁的萤光在水底彻底湮灭,只剩下苍蓝色的空洞。
  
  
  
  四章 解开普列西奥斯之锁

      -"Precious"-  


  
  咕嘟咕嘟。
  坠入海里的一瞬间,灰沉沉的天空晃过里恩的眼角,巨大的冲击随之而来。虽然在那一刻他便失去了意识,但在他还清醒的那一刻,却有更强烈的东西冲击了他的脑膜。
  这样的坠落感他似乎并不是第一次体会。昏迷之时,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就连那被海浪拍打的溺水感,似乎也似曾相识。他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却无济于事。有人把他擎上了岸,可他却动不了一根手指。
  库洛,是库洛吗。是库洛救了我吗?难道几年前——
  那个记忆中的光点像擦开的火花一样炸开来,将四周的黑暗蚕食殆尽。士官学院、帝国的铁路、飞驰过天际的银河列车、各式各样的世界、南十字耀眼的白光……里恩·施瓦泽,其实你——
  “别再来找我了。”
  那个幽远而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不,库洛,我想起来了,不,你等等我——
  
  下一次睁开眼睛时,里恩就好像是在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的梦魇中惊醒一般。所有的记忆都被塞回了他嗡嗡作痛的脑袋里。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失去记忆的这几年都像是泡沫般飘荡在半空中。
  院长满脸担心的看着他。床边围着好几个大人,还有医生的身影。啊,自己又让这些人操心了呢。内心充满愧疚,可里恩最关心的却还是另外一件事情,他沙哑地张开口:
  “库洛……在哪儿?”
  旁人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院长柔声地抚摸里恩的头发:“孩子,你说什么?”
  “就是,巴伦诺灯塔的看守库洛。我想是他救了我……”
  大人们面面相觑。院长纳闷地回答:
  “里恩,你说什么呢,巴伦诺灯塔早就已经改为自动式灯塔,从半年前开始就没有看守人了……”
  该不会是这孩子摔到脑袋了吧。众人的表情里都隐含着这样的讯息。里恩恍然,心头涌上一阵苦楚:他又失败了。恢复了记忆的他,立刻理解到发生了什么。就算是用这样强硬的方式将库洛带走,世界依然会将他排除。就像现在:库洛的存在已经被直接从普通人的认知里抹杀了。
  恐怕,他的被救经过也会变成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吧。库洛已经再次回到了那个地方,那个美丽却悲伤的地方。他再一次被留下,就好像他第一次被留下时那样。
  就算是过去了那么久的现在,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库洛死了,他没能与他们一起回到学院,没能再看见第二年的莱诺花,他只留下一句话,要他们往那前途未卜的未来继续向前。
  里恩照做了。七组的所有人都照做了。而里恩是其中做的最彻底的一个。在帝国的野心之下,他有过迷惘,也曾经濒临崩溃,但他依然照做了。时间慢慢冲刷他们的伤痛。那个伤口还在,只是被粗鲁地缝上了针线,不再轻易淌血。时过境迁,世界的色彩逐渐变得柔和。他们纷纷踏上不同的轨道,迎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结交新的人和事,组建新的家庭——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迈着双脚前进着。
  里恩自认为他没有辜负库洛的期待。他度过了问心无愧的一生。但他唯一后悔的,便是在那一刻,他只能是个无力的孩子。他的不成熟、他的年少无知,毫无疑问是将库洛推向死亡的原因之一。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那时候的他能够再强大一点点,能够再周到一点点,是不是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他自己想让自己好受点。
  直到最后,他告别了他所有亲爱的人们,迎来列车上的最后一途。那通往天国的列车,本该平等对待所有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得到了那张与众不同的车票。
  绿色的,比其他人的红色车票稍大一点的车票。所有人见到这张车票都惊讶不已、赞不绝口,告诉他,只要你持有这张车票,你可以去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穿越时空、不计次数地上下车。
  一开始,他对此并无太大的感想。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人生也已经走到了尽头,那就让他安静地走上自己该走的最后一途。而他的悔恨,也早应尘封在记忆里,被时间洗刷得毫无菱角。他安静地站在站台上,安静地走上车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驶过了好一段距离。
  可就在他再次见到库洛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本以为,库洛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可他竟然还在这里。
  那些旧事就好像一口气被从土里挖了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还可以有如此深的执着,以至于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自己的内心。
  他深深地动摇了。
  库洛轻描淡写地说他只是在这里还债的,还完自然会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于自己的事情,从来都只说一不说二。里恩看着他的车票,他不想再后悔,若他有机会修正这个人生中最大的后悔,他到底——?
  他内心颤抖。最后地最后,他还是使用了那张车票,开始了毫无头绪的旅行。一开始,他只是尽可能地去尝试。第一次的他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士官学校。那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时间旅行,而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可待他努力了一番再次回到列车上时,他发现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普列西奥斯的锁链。”
  那是库洛第一次告诉他这个词。由至亲之人的爱所形成的枷锁。若不解开它,那一切都是徒劳。而捏着锁链另一头的人,正是里恩。这条锁链,由里恩和其他爱着库洛的人对库洛的思念而生,在所有人都已经去往天国的现在,执起锁链另一头的,也只剩下里恩一人。
  只要里恩放下这条锁链,独自离开,那库洛就会真正被解放吧。在该来的时候,他就会赎完自己所有的罪,重新踏上去往天国的旅途。但那将是一个遗忘的世界。里恩将放弃对库洛的爱,而库洛也将与所有的人真正的诀别。
  无论如何,里恩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做。他知道如果自己放下了,那他将会收获更大的一次悔恨。到时候,他会真真正正地被悔恨所吞噬,永远不得翻身。
  他不承认这会是众人的幸福。所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去尝试。他跳跃于不同的时空,只求找到能够解救库洛的方法。这期间,他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到底对于自己和库洛来说,怎样才是真正的幸福?
  或许,自己能够乖乖放手,库洛会更高兴吧。或许,那样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但那绝不是他的幸福,不是他里恩·施瓦泽的幸福。哪怕是任性,他也要说那不是。真正的幸福,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形态。七组的同伴们一定也会赞成他的想法。
  最后,他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强行将库洛拖下了车——然后到现在。
  他又失败了,他在心里默念。最后一次下车是在南十字,那前方将是——里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必须赶回去。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由于救助及时,里恩的伤并没有大碍。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四五天后,他便能下床行走。里恩心里满是愧疚,恐怕他无以回报这些人对他的好意与恩情,但他还是想去完成他最想做的事情。
  要想回到那银河列车行走的四次元幻想空间,必须回到这一次循环的起点。库洛走后,那糟糕的天气也像是从未发生过似的,在几天之内便烟消云散。仿佛它们只是为了排除库洛的存在,才会发生在这个海边小城。晴朗的星空之下,海浪的声音又变得平和而温柔,催人安眠入梦。里恩悄悄地溜出了孤儿院。一边离开,一边回头看了几眼:
  “对不起。”
  他来不及报答那些可爱的人。温柔的院长,可爱的孩子们。那天晚上,院长问他是不是也想找到自己的幸福。现在他可以回答,是的,而且绝不允许失败。
  趁着夜色,他跑出了梅威海道,来到了最开始他被人救上来的那片沙滩上。他回头,远处巴伦诺灯塔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远远的一片海域。那是库洛守护过的明灯,现在它正在为其他人指引去往天国的路途。
  里恩抬头,无言地看着那片布满星光的夜空。无数的星星展现在自己眼前,好像是黑洞般摄人心神,又好像是大山一般碾压大地。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死,里恩太渺小了,渺小得随时会被现实碾碎,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挣扎。
  “我来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就像他第一次上车时那样。就算他记不起自己把它放哪儿了,只要他念想着,它就会出现。
  穿越三次元空间与四次元幻想的绿色车票。那上面刻着奇怪的草纹,却会回应持有人的思念。
  果然,那张薄薄的纸片出现在了他的指尖。
  片刻后,海岸边空无一人。
  
  
  
  五章 跨越天蝎之火

      -The Coalsack Nebula-

  
  “银河车站——银河车站——”
  第一次乘上列车时,他是在天鹅绒的座位上惊醒的。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却只摸到自己结实的胸膛,没有血迹,没有空洞,他穿着学院的绿色校服,衣服上干干净净。
  啊,我已经死了吗。不知道为什么,他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倚在车窗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虽然不知道这辆列车会开往哪里,但他想大概也就是那些地方吧。像自己这样的人,随时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又有什么奇怪的?
  一路上,他都没有等来其他的乘客。他也不介意,只是任凭那列车将他带往将去的地方。他不禁开始想象,那些与他一同奋战、最后死于非命的同志们,是否也搭上了这趟列车,在那终点等待着他。而他的爷爷想必早已去了天堂,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去见他了。
  若是库洛曾经以别的形式搭乘过银河列车、又或者是能够见到其他乘客的话,库洛就会知道他的列车之旅与其他人都大相径庭吧。他无从知晓,普通人在搭上列车后,会分得自己的红色单程车票,会有同乘的其他旅客。他们甚至有机会在中途停站的机会,在这四次元的幻想空间中做一次短暂的旅行,探访埋藏着亿万年前化石的海岸,见到盖过整片夜空的候鸟。最后他们会收到属于他们的苹果——那是只有在最终旅途的乘客才能收到的奖励。
  在每个车站,列车都会机械性地打开车门,停下,又再次发车。若是库洛尝试在停站时下车,他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走下车厢。可那时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变迁的一切。当列车在南十字站停靠时,那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教堂的弥撒曲也响彻天空。这时候,库洛才第一次被惊呆了。
  “骗人的吧……”
  这不就和天国一样吗。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要被带上天堂?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他的第一反应。像那样光明的路途,又怎么可能会适合他?寂静无人的空间里,只有库洛一个人在内心翻腾懊恼。他朝列车前进方向望去,远远的,在光芒照耀不到的地方,又是一片漆黑的夜空——不,那是比夜空更加漆黑、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
  正好。
  或许,那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列车鸣笛,再次开动。咣当、咣当,列车的行驶速度似乎也在逐渐加快,仿佛是在奔赴那最后的深渊。白昼逐渐褐去,深沉的夜色再次降临,紧接着那夜色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黑暗越来越近,就好像是存在于天空中的巨大孔洞一般。
  那就是石炭袋。是尘埃聚集成的星云。错过天堂的一切灵魂,最终都会在这里消失殆尽。哪怕定睛凝神,也无法从那片漆黑里找到任何东西。是不是地狱他不知道,但至少比刚才那亮堂堂的地方要合适得多了。库洛露出一个无畏的微笑,他走出车厢,在列车冲进石炭袋后,朝着那巨大的黑暗迈出了一步。
  一定是这样比较好。
  他就像一个幽灵一样,身体直接抽离了列车的依托,漂浮在了黑暗当中。很快,他开始下坠,就好像他所想象的落入地狱之中般一样。可是事与愿违,那加速的坠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戛然而止。
  黑暗之中,无数的金光将他缠住,织成一片大网,将他停在了半空中。那金光太过耀眼,使他看不清光芒底下的是什么。光芒下的触感就好像是带刺的藤蔓,又好像是粗糙的绳索、沉重的锁链。
  “不要去,库洛君。”
  是托瓦的声音。
  “装什么帅啊,你这白痴。”
  是安洁丽卡。
  “不可以去哦,库洛。”
  是乔治。
  库洛、库洛、库洛。不要去。数不清的熟悉的声音。他们重叠着、交互着,却每一声都清清楚楚。
  “不……不要……求你了,不要走……”
  是里恩。现在也还在说这种话吗。你们到底有多喜欢我啊,真是的。
  这个空间,仿佛有直捣灵魂的力量,让人在一瞬间明白所有事情的意义。那些呼唤自己的声音,一定就是这锁链的源泉吧。那些愿意爱他的人——和他所爱的人们。
  “你必须解开普列西奥斯之锁。”
  一个无机质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那声音像是女人,又像是男人。或许,那就是天上女神的声音吧。普列西奥斯之锁,说的就是这金光闪闪的东西吗?
  “在锁链消亡之前,你都必须在列车上履行你的职责,赎清你的罪责。”
  罪责吗,也是啦。他的手染满了鲜血,还欠了这么一大票到现在还能绑住他的人情。
  “这是你的义务。你将成为银河灯塔的看守,在你赎清罪责之前,你无法取得你的车票,一切奖励都将被保留。”
  奖励?没等库洛问奖励是什么,下一秒他便被丢出了石炭袋。空间一瞬间被调换,一眨眼的时间,他又站在了列车车厢里,窗外是刚才他一路看过来的柔和夜景。
  一名穿着乘务员制服的人站在他的面前。那人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他行了一礼,用玻璃般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好,新一任的看守先生。我将会为你讲解工作,请跟我来。”
  之后,便是漫长的周而复始。点亮沿岸灯塔的灯光,上车,为乘客献上苹果,送他们到达终点。在那之后,库洛终于知道那红彤彤的苹果便是那个声音所说的“奖励”,它连接着生与死的世界,与车票一样,是去往新世界的另外一种凭证。
  
  又回来了呢。
  库洛站在坐满乘客的车厢内,就好像他当时从石炭袋被弹回车厢内一样,这次的回归也是同样的唐突。深爱他的人们都已经踏上了旅途,才使得被人强行拉下车的意外能够发生,但他终归还是回来了。
  他知道里恩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很快就会赶回来吧,他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所以,他也必须迅速做出行动才行。
  不能让里恩再继续这样胡闹下去了。不断地循环、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库洛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苦痛。那不值得,他也不想再欠里恩这个人情了。
  “差不多……也该放个长假了吧。”
  他喃喃道。若里恩斩不断对他的思念,那就由他自己来了结吧。既然自己已经能够掉出列车外,那他一定也能够重新走进那漆黑的天空之孔吧。
  车票和奖励,不要也罢。反正,本来他就打算这么做。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一辈子的时间让里恩忘记了许多的事情。再闪亮的回忆最终也会被时间磨平棱角,变成温柔而模糊的浅色光芒。年轻时看着自己身边的长辈,总觉得他们一定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从而历练能看开一切的胸怀,尽管带着几分不敢相信,但也天真的以为自己或许也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样。
  而等到自己走到那个年纪时,他似乎也真的变成那样了。但令人惊奇的是,哪怕变化再大,但实际上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似乎怎么磨也无法被锉平,而慢慢变老的自己也比自己曾经想象的要孩子气太多。
  他曾经以为自己释怀了,可这样的妄想却仅仅因为一次死后的重逢就被轻易地打碎。既然如此,那自己便彻底地任性到底罢!
  这或许有些不负责任,但却也是个了结。
  
  给我赶上、给我赶上、给我赶上啊!
  三步并作两步,里恩冲上了那辆列车。每次上车时,他总是会有一段记忆混沌的时期,可这次他却至始至终记得非常清楚。库洛、库洛、库洛,他绝不会让那个人再孤独地走向终末。那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无暇顾及车窗外的美景,无视检票员的呼喊,他直奔上车,打开了一间又一间的车厢。没有人,又是没有人。就算是车已经穿越了南十字架,所有乘客都已经下车,他知道库洛也一定还在车上。他一直闯进了车厢的最尾部,孤零零的车门伫立在他眼前。
  他咽了一口唾沫,打开那扇门。
  那个身影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眼前。
  “库洛。”
  他低低地喊道。
  “哟,也太快了吧你。”
  返回来的是一个轻佻的寒暄。
  “……你想干什么。”
  里恩逼近一步。库洛笑笑,低声说道: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来找我了嘛。”
  “……难道你觉得我会乖乖听你说吗。”
  “嗯,不觉得呢。”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啊。
  “再见了,里恩。”
  几乎是转瞬间的事情,那黑暗便把库洛吞噬了。
  里恩倒抽了一口冷气,冲到了刚才库洛所站的栏杆边。冷汗从他额边滑落,他用力用拳头砸了几下栏杆,发出了几声不成声的怒吼。里恩·施瓦泽,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能。冷静、冷静、一定还有什么办法。他看了看身边,想寻找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最后他猛地想起那一直揣在身上的东西。
  ——这位客人,就凭您的车票,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他攥紧他的车票,纵身往那黑暗中一跃。
  
  
  “库洛——!!”
  神啊,若是要让我离开他,还不如撕碎我的灵魂。
  这车票,就让它物尽其用吧。
  他大喊着,伸出手,用力一捞,竟真的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库洛也惊呆了。那一瞬间,一股熊熊的火焰在里恩身上燃起,就像那红色的星座一般血红。天蝎之火——为了所有人的幸福而燃烧自己的牺牲之火。那曾经在巴尔都拉原野燃烧自己的血肉、化作他人养分的蝎子,现在也作为星座在天边熊熊燃烧着红色光芒。急速地下坠在他们耳边刮起旋风,黑夜的呼啸声与烈火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里恩,你这混帐!!快用你的车票回去!”
  对,那绿色的万能的车票,就算是这样的绝境,也一定能够带着持有人飞跃。但里恩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火焰的烧灼变得痛苦不堪,可他确确实实笑了。
  “——我要把这张车票转给库洛。”
  “!!”
  那一瞬间,火势变得更大。里恩痛得大叫,绿色车票却依随主人的愿望,放出了光芒。就算里恩再怎么乐于牺牲,库洛也未曾料到他会做到这一步。是他太低估了里恩,可这一刻这些感叹也已经不重要了。分秒必争的现状下让库洛只来得及得出自己内心最迫切需要的结论。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到底要怎样才能救这个白痴,一时间,库洛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他不顾那滚烫的温度,将里恩紧抱在怀里。
  一旦失去了车票,里恩将无法逃离消散的命运。就算这样获得新生,对于库洛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或许他会忘记一切,获得全新的生命,可那绝不会是库洛·安布斯特的幸福。而那必定也只是新一轮的灵魂煎熬。你就这么想陪我走到最后吗,你这自私任性的家伙。
  就好像是在呼应库洛内心似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光点。那光点愈来愈清晰,仔细一看,那是一张红色的车票,还有一颗硕大的苹果。那是里恩即将消亡的证据:放弃了车票、又落入了石炭袋的里恩正在确实地被世界删除,因此,缠绕库洛的锁链也终于被解开。到了现在,他总算获得了取回自己的车票与奖励的资格。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这种东西!!
  库洛用劲抱紧里恩,觉得指头都要勒进肉里去。那火焰也爬上他的身体,燃亮了整个黑夜。他们未能察觉,那一刻他们的爱与罪责都交融于一体。
  越过那炽焰,库洛将那红色和绿色的车票一并抓进手里,够着那鲜红的苹果,朝那没有踪影的神灵大喊一声:
  “全部都还给你,就让这家伙留下来吧!!”
  
  话音刚落,亮着金光的车票和苹果迸裂出星辰。在这个思念会幻化成这锁链的世界里,愿望也一样能创造出崭新的银河。从那小小的苹果里,碎裂出了奔涌的星辰的河流,就像一个足以撕开整个宇宙的点一般,染白了整个漆黑的洞穴。不管是燃烧的火焰,还是深黑的尘埃,都被染上了闪烁的星屑。
  这一回,是真的不知道会被弹飞到哪里了。白干了上百年活,最后却要把东西全使在这个小子的身上,库洛想自己总该把债给还光了吧。就连里恩的车票也被用掉了,他们的去向,恐怕就连神也不知道了吧。
  每个人都只能拥有一张车票。就算是丢失了,也不会再次发行。
  库洛默念着,紧紧抱着里恩,闭上了眼睛。
  
  
  Epilogue.

      -Singular Point-  
  


  一片白色。
  这是睁开眼睛后库洛的第一个想法。他站在结实的地面上,却看不见地面在那里,只有一片看不见边的白色。
  库洛扭过头,见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里恩和自己一样一脸讶异。或许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得救,但也同样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个纯白色的空间到底代表了什么。
  “你这蠢蛋。”
  库洛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他现在最想说的话。里恩看着他,答道:
  “彼此彼此。”
  “……足足耗掉了两张车票。”
  “是呢。”
  失去了车票的灵魂将永远没有资格踏上那去往天国的列车。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库洛,就算是里恩也清楚得很。
  “但是,看来还有东西留给了我们。”
  里恩朝前方伸出手指。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有一个漂浮在白色中的金色光点。那是一颗苹果。库洛这才想起来:那或许是里恩的。
  自己的苹果已经连同车票被一起当作代价支付了。若在这个空间还剩下什么,那一定是在里恩“结束旅途”之时分得的另一个苹果吧。
  为心爱之人选择死亡时的奖励、连通两个世界的奇异果实——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库洛,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无言之中,里恩又搬出了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他似乎并不在乎库洛愿不愿意回答,所以尽管库洛半晌不吭声,他也只是淡然地继续说下去:
  “我也经常答不上来。就算是我从那趟列车上上下下那么多次,我也还是不断地在烦恼着。或许我只能知道怎样是‘不幸福’,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毕竟,在每个人心里它都不一样,在我心里也不一样,在库洛心里也不一样。”
  里恩舒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伸出手,抓住库洛的手心。
  “但是我知道,对于我来说,在学院的那一年,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和大家一起哭哭笑笑,做那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我相信库洛也是一样的。要不然我和你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没错,每个人走时,都会以自己最期望的、最热爱的身姿离去。库洛上车时,正是他身为士官学院生时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我,坚信自己和七组的所有人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为七组的大家自豪,也为身为七组一员的自己而自豪。所以,我不能原谅让库洛独自离去的自己,也不能容忍自己再次丢下你。”
  “里恩。”
  库洛想起在那漆黑的空洞中所听到的呼唤声。里恩的呼唤声是那样的惨痛,让人心里一紧。他有自觉自己对里恩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对此也从未想要乞求原谅。
  “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就不想放弃。如果说要让库洛舍弃所有的思念才能得救,那我宁愿选择和你一起煎熬。……我已经听你的话走了一辈子,你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我想,七组的大家,也会支持我的……这才是我能想到的真正的幸福。”
  里恩攥紧库洛的手心,库洛却摇摇头。
  “那群家伙才不会让你舍身去死。”
  “是的,但是他们会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里恩笑笑,库洛感到没辙。他努努嘴,抬抬下巴示意里恩看那金色的苹果。
  “所以,你想怎么办?”
  里恩点点头。库洛领悟到他的意思,与他一起迈开了步伐。他们的手心紧紧地攥在一起,传递着淡淡的温暖。最后,他们在那金色的苹果面前停下。纯白的空间里,只有这苹果散发着不一样的光彩。里恩伸出手,接下那苹果,递到库洛跟前。
  “我想和库洛一人一半,好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的学弟的心思实在太好猜,好猜得让库洛脱力。或许,他没说出要把整个苹果送给库洛,已经是一大进步。
  “虽然很想把苹果整个送给库洛,但如果只是库洛一个人收下苹果,那库洛又会孤独一人了吧。”
  由苹果带来的最后一次机会。失去了车票的他们,还可以靠着这个苹果在世间逗留最后一个回合。不能上天堂,却还能一起再去一次人间。
  恐怕,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失去记忆。他们将记住自己的爱、自己的罪责,去走完最后一次的人生。这是给予他们的奖赏,也是加于他们身上的惩罚。
  “一人一半的话,一定能牵引我和库洛再走到一起的吧。”
  里恩递出手里的苹果。
  库洛看看里恩,又看看他手里的红色果实。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攀上他的心头。自从那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便再也不曾思考自己的幸福是什么。他选择了一条不配拥有幸福的道路,注定只能获得一次一次的责罚。就连接下这个苹果,原本对他也是太过奢侈的事情。
  但他看着面前这执着的家伙,竟也感受到了某种渴望。他不得不、也必须承认,遇见这群家伙实在是他这辈子踩入的最大陷阱,也是他无法抵抗的终极诱惑。
  或许,这就是幸福吧。
  库洛觉得里恩的轮廓变得有点模糊,他拼命忍住不让对方看出来他已经湿了眼眶。
  “……你可别后悔。”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怎么会。”
  回答斩钉截铁。
  库洛接住那苹果的另一边。就像是懂得他们的心思似的,那苹果轻轻地裂开了两半。一股醇厚的苹果香四溢开来,包围在他们四周。随后,那苹果亦化作星屑般的光明,从他们掌心升华。
  新的旅途即将开始。或许会有一段短暂的分离,但他们知道他们一定很快能够重逢。
  那看不见的锁链,已经再次相连。
  里恩心里还压着一句话。在这数不尽的轮回当中,他们已经找到了这句话真正的份量。它像枷锁一般沉重,也像半个苹果一般轻盈,最最温暖,却也最残酷无情。但是现在,他们却谁也不必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只需要另一个最坚牢的约定。
  “我们一起走吧,库洛。”
  他的微笑在光芒中看不见。库洛笑了,这回绝不是苦笑。他只是轻柔地问了一句:
  “你想去哪儿?”
  光芒当中,他没有听见里恩的回答,却隐约见到了他的唇形。他对里恩的回答了然于心,只是暗暗地开始思考,重逢之时应该怎样去搂住那瘦小的身躯。而当然,就算是里恩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去有你在的地方。”
  
  
  
  Fin.


  Free talk

  日安,我是harei。
  《银河铁道之夜》是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喜欢的文学作品。虽然不能说对贤治的观点都完全赞同,但这篇短短的童话还是引起了我相当多的思考。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解过这篇作品,所以写的时候一直都担心题材会不会太俺得太艰涩难懂。包括灯塔看守、苹果、车票、石炭袋、银河车站、南十字架、普列西奥斯之锁这些名词都是银铁原作里出现的一些意象。虽然这些名词都没有固定的释义(有很多论文研究这个),我自己文里的写法也是糅杂了我自己的想法,还有一些相关衍生作品的解读,不过我已经尽量在原文和最开头的绘本节选里解释了大部分的概念,相信大家倒回去看看应该还是可以明白的,我就不多说了。剩下的一些,我就在这后记里补完一下吧。
  最开始把学长里恩和银铁联系起来的,其实是因为刚刚打完闪2的时候,我觉得“天蝎之火”非常合适里恩在闪2结局之后的方向。简单来说,“天蝎之火”就是一个“牺牲自己照亮他人”的概念。“就算被烧灼百遍,我也要寻找大家真正的幸福”这句话,是银铁原作里非常接近作品主题的一句名台词。当时觉得真的很适合让里恩说出来,所以也算是在这个文里圆了自己一个想法。
  至于学长为什么会是灯塔看守,一开始,他在我的脑子里也是一个康帕内拉(逝去的人),但总觉得不能这样放过他(笑),所以还是坚定了让他作为看守在车上赎罪的决心。灯塔看守在银铁原作里其实就是一个负责分苹果,并且说一些玄叨叨的话的人。在我心里他是一个能够为乘客指明方向、但同时大概也是有些过去的角色,最后就这样定着在了学长身上。
  然后就是标题的普列西奥斯之锁。我想就算是看过银铁原作的朋友,如果不是相当喜欢,或许也不知道这个词。因为它是在银铁的第三稿里才有的一段情节里出现了,而这段情节在第四稿里被删掉了。一般来说我们现在看到的银铁出版物都是采用了第四稿。幸运的是第三稿在百度的贴吧里的某一版、还有日文网站里都可以找到,有兴趣的人也可以看一下。
  这个“普列西奥斯之锁”的释义,其实也是众说纷纭,最多的说法说这个词指的是某颗在圣经里也有出现的星星,代表了神的权威,所以面对人的死亡,人只能乖乖放弃挣扎,又或者是努力去挑战克服。但是我自己比较赞同的一种说法是,“普列西奥斯(plesios)”是英文“precious”的变化体(在贤治的小说里经常可以看见这种变形),说的是自己最至亲的人。但是不管是乖乖放弃,还是挑战克服,我觉得这个词都代表了那种对至亲之人离去的悲切,所以一定是一种非常痛恨交织又不甘放弃的心态,干脆就两者都写进了这篇文的主题里。
  
  简单来说,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在大家死后的遥远的以后,里恩经过重重磨难终于完成了他任性地要和学长一起的心愿,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故事吧。至于什么才是他们的幸福,相信大家自己心里都各自有底(笑)。
  
  还有故事的另外一条线的卢安,如果是打过空轨的朋友应该不陌生。空轨evo打到卢安时,突然萌生了“啊,好想看游击士学长里恩到卢安打酱油看大桥的故事”。然后经过灯塔时,脑子里的两个点就连了起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没有看成大桥,不过港口城市+学长这个组合,已经算是达成了!
  
  顺带一提,第一章学长唱的《巡星之歌》,是宫泽自己谱的一个曲子,原名是星めぐりの歌,搜一搜可以出来各种版本。
  罗哩叭嗦解释了一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得懂。如果大家看完还能有什么感想的话,欢迎来告诉我(掩面)。
  
  最后,祝大家也都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那么,有缘再见。
  
  
  

再录补充:

虽然没有看见两人去卢安,但是他们去了海都……闪3第三章打到夏夜祭晚上星火点点,是迫真想哭……虽然是另一种形式,但是是自己的心象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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